衍

瓶邪/人间

我把袖子拉下，遮住了我手上的伤疤，站了起来。他朝我笑了笑，我提起包：“走吧。”
　　——《十年》终结篇 结局
　　在地底的十年里张起灵潜心将自己变成了一块石头，要熬过大段大段的日子是非常艰难的，周遭寂静异常，张起灵是这一方天地间唯一的活物，在一片死寂与冻结的时间罅隙中，唯有将自己变成接近死物的状态，才不至于在这片死域中时刻都被窒息感缠身。
　　他就栖身于那片黑暗中，在第五年，他迎来了他定时的格盘期。他眼前走马灯一般地将过去数十年的人生倒带过去，所有画面一闪而过，他蜷缩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把它们看完，然后无法挽留地把它们悉数忘记。
　　直到所有梦境都沉寂了，他一个人躺在这方黑暗里，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知道他该去做什么——同时又清醒地觉察到他已经站在终点了。巨大的空虚感卷席而来，他无法再当一块石头了。他在黑暗中翻了个身，内心是难以抑制的焦躁感。
　　还有些事情没有完成。可是他既已站在终点，那些事情自然也没有意义了。他已经活了三千年，他是长生的唯一受益者也是唯一的受害者，作为代价，他需在这方黑暗中与长生共生，同时警告所有妄图再来获得长生的人——这份没有时间期限的罪孽已在他的背上了，长生的牢狱里只他一人便足矣。
　　他的记忆在格盘后缓慢地恢复着，每次都是零碎的片段，也并不按时间浮现，他只能吃力地一点点将这些零碎的片段按照时间的线索串联在一起，在其中寻找七零八落的有用的信息。
　　最后两年的记忆他拼凑地很艰难，他首先回忆起的是数年前吴邪追他来到雪山的那几个晚上，然后是零碎得不能再零碎的片段，他只觉得焦躁，在每个梦境与梦境的间隙中，他的呼吸不再平稳而有节奏，反而沉重而紊乱，这片黑暗给他带来的不再是寂静和安宁，反而是缠身的窒息感。
　　混沌之间他无数次从几乎致命的陷境中清醒，恍惚间似乎还能听见吴邪和胖子插科打诨的声音。在某个绵长的梦境之中他从吴三省楼下走出，迎面碰见急匆匆走进来的吴邪——他侧眼看见自己身上所背的黑金古刀，眼角微微抽动，转身对在楼上的吴三省大吼。
　　紧接着他从青铜外部巨大的声响中清醒了，在青铜门内外界细微的声音都变得无比巨大，那是吴邪的声音。
　　他在黑暗中静坐许久，甚至有些分不清自己身处的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他背靠着那扇门，脑子里混混沌沌的，浑身都是一种乏力感，他把所有的能想起来的记忆都调动出来，从其中摘选出有胖子和吴邪的部分，黑暗之中他静静地听着曾经故人的声音，闭上眼将两年前与他们看过的海上的落日、厚重的雪山、峭壁上的云雾都一一再温习了一遍。他的内心有一种没来由的恐惧，似是久未归家的旅人伫立在家门口时犹豫去敲开家门的急切、胆怯与迟疑，又像是服无期徒刑的犯人熬到出狱那天面对出监狱那方小门的茫然与无措。他已脱离这人间数十年之久，他作为一块石头，不过是长了几块青苔、经了几年风吹，可是他的人间是否还留有一方天地给他，还为他保留十年之前点起的那盏灯？
　　门外吴邪和胖子的声音似从很深的水底传来，听起来有种低沉模糊的不真切感，像是老旧的接不到什么信号的收音机里传出来，似乎下一秒信号一断，这声音就伴着沙沙的电流声一道消失了。倒是回忆里两人的插科打诨、嘻笑怒骂依旧真实似新买的碟片，听来只有怎么也厌弃不了的新鲜感。
　　近乡情怯。在这片黑暗中栖息沉睡了近十年，他对于人间有一种下意识的恐惧与畏避感。可如今这片他的桃源乡不容他反应，如约按照十年前他那微小的夹带着私情的期望，来寻找他这位已经离开十年的旅人。张起灵心里仿佛有块抚不平的褶皱，越抚它皱缩地越厉害，到最后反而变成展不平的一团，张起灵再去抚它，便觉窒息般的怯意。
　　外面的人声沉寂了。他猛然从混沌中清醒过来。不能再拖了——假使一切仍然没有结束，也没有关系，他有的是时间和“它”再磨下去，但是他实在是太想看他的人间一眼了——
　　张起灵站起身来，摩挲着青铜门上繁复冰冷的花纹。
　　迷雾渐起，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出去，外面有歌声，声音很低，还有人的呼吸声，两个人的交叠在一起，他控制着呼吸，小心又谨慎地融入，心脏被他攥紧又松开，他的脚步踩在心脏每一下重击上，每一步都要挣扎数次。
　　他穿过层层叠叠的迷雾，往一片光亮中望去——他的人间坐在火光中，靠在石头上，十年如一朝夕，他们仍然热情地上来搂住他的脖子，笑骂道：“你还舍得出来！”
　　张起灵突然有一种猛然的脱力感。火焰依旧在跳动着，火舌卷起来，燃烧地很平静。吴邪把歌关了，隔着一片火光很安静地看着他，他并未衰老多少，但是从他的眼睛里——张起灵竟看出了与似曾相识的沧桑感。
　　张起灵的喉结轻轻地滚动了一下。十年未曾工作过的发声系统吃力地久违地工作了起来。他的声音甚至有些生涩。“你老了。”
　　吴邪依然很安静，他有些无措地点了点头，把袖子从手臂上卷了下来。上面有着面目狰狞可怖的伤疤，数条盘踞其上，深浅不一。
　　张起灵不知其中缘故，回想起十年前遥远却清晰的记忆，内心很是轻快。不止他一人踌躇不安、近乡情怯，他们彼此都是对方的旅人和桃源乡。
　　他隔着火光，对着他的桃源乡——也亦是他的旅人，微笑起来。
　　“走吧。”
　　走吧，回他的人间。

——